3Q小说网 > 剑来 >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有张空椅子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有张空椅子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3Q小说网 www.3qxs.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大骊京城皇宫,皇帝宋和召集一洲五岳山君在御书房议事。

    本以为那位南岳女子山君会找借口推脱,不曾想范峻茂竟然也来了。

    宝瓶洲五岳,如今除了南岳之外的四座大岳,因为还在大骊王朝境内,所以名义上继续归大骊宋氏管辖。

    其实按照当年国师崔瀺订立的盟约,战后大骊疆域退至齐渎以北,可是东岳碛山的祖山,其实位于大渎以南,但是这件事,跟南方仙府祖师堂门口立碑一事差不多,这些年都有些说法和小动作,等到正阳山那场观礼结束,异议就自行平息了。

    离着约定的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今天的早朝还未退朝,皇帝陛下尚未现身,御书房议事,一般属于第二场,人数更少,也被誉为“小朝会”。

    今天第一个到场的,不是近水楼台的北岳山君魏檗,而是中岳山君晋青。

    随后是联袂而至的两位东、西两尊山君,碛山蒙嵘,甘州山佟文畅。

    蒙嵘金甲佩剑如武将。佟文畅麻衣赤脚,就像个年迈庄稼汉,腰别一根碧玉材质的老烟杆。

    接着才是魏檗,一身雪白长袍,脚踩一双蹑云履,腰系彩带,耳边坠一枚金色圆环。

    最后是范峻茂,身穿墨绿长袍,腰悬一枚玉牌“峻青雨相”。她姿容清秀,算不得大美人就是了。

    可能跟魏檗站在一起,别说大美人,连美人都不能算了。

    五岳山君之外,齐渡长春侯杨花,宝瓶洲水神之首。大渎淋漓伯曹溶,神位仅次于杨花。

    这两位大渎侯伯,几乎与晋青是同时到场,刚好可以闲聊几句,主要还是钱塘江风水洞老蛟出身的曹溶,与晋山君谈笑风生。

    曹溶与掣紫山晋青是认识多年的旧识了,关系不错,这位旧钱塘长出身的老蛟,早年常去旧朱荧王朝地界游览。

    晋青生前既非朱荧王朝的文官武将,也不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只是贫苦采石人出身,常年开凿山石,篝火下缒,每次开采老坑砚材,都由晋青负责点燃一炷香,礼敬山神,按照采石人的习俗,若是一炷香顺利烧完,就可以进山开采砚材,但是有一次,香火中途熄灭,晋青不愿冒险,结果被开采官鞭杀而死,再将尸体沉水。晋青死后真灵不散,被旧朱荧王朝的中岳老山君青睐,先帮助晋青稳住魂魄,再安排一座土地祠庙塑造金身,之后一路提拔,不断升迁,晋青最终做到了被朱荧独孤氏朝廷封正的叠嶂峰山神,等到老山君遭遇一场变故,金身崩碎,晋青便顺利继任山君神位,成为掣紫山之主。

    聊过了一些趣闻琐碎事,曹溶笑问道:“晋山君,我听说魏山君的自拟神号是灵泽?”

    晋青点头道:“早知如此,我就跟礼部报备一个‘夜游’神号了,魏山君做事不地道,堵茅坑不拉屎么。”

    曹溶说道:“掣紫山的几场夜游宴,都办得极有声色,山上有口皆碑。”

    晋青嗯了一声,“都是跟魏山君学的,怎么办夜游宴一事,我们都是学生。”

    曹溶大笑不已。

    大渎长春侯杨花一直沉默不语。

    她在闭目养神,横剑在膝,手里轻轻摩挲着那串金色剑穗。

    按例高位神灵参与议事,大骊朝廷允许他们披甲、佩剑上殿。

    屋内暂时只有他们三个。

    其实不管是晋青,还是曹溶,他们看待高居神位二品的杨花,内心深处,其实也就是把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看待。

    确实,杨花资历太浅,履历太薄,且……运气太好。当年就只因为是太后娘娘南簪的贴身侍女,便得以成为旧龙州境内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等到战事落幕了,才去大渎补缺,她可曾做过什么实事,立过什么功劳?

    反观与大渎长春侯品秩相同的晋青也好,神位比杨花还要低半阶的曹溶也罢,甚至是那些五岳储君之山的正统山神,论岁月,论声望,哪个不比杨花更强?所以他们私底下每每议论到杨花,都很不以为然。

    至于女子山君范峻茂,刚好与杨花既相似又相反,相似的,是说双方“道龄”相仿,都属于一洲山水神灵中的新面孔,相反的,是说范峻茂在那场战事过程中,出了大力,功劳极大,作为五岳之一,打没了!曾经彻底失去了山君府、祠庙和道场,所以范峻茂如今在宝瓶洲山上,不容小觑,南岳的口碑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神位足够高的五岳山水“扈从”,今天有资格列席议事。

    出席列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前者可以开口说话,后者参加议事,就真的只是参加议事而已。

    数量最多的,便是五岳的储君山神,然后还有中岳地界的雍江水神,至于原本北岳的铁符江水神,以及东岳地界,那条被誉为折水敷文的钱塘江,都有资格列席,只是两个神位暂时空缺。

    猜测新任铁符江水神和钱塘长的人选,估计今天会一并讨论通过?

    御书房内,有司礼监秉笔太监负责位次安排,领着一位位身份煊赫的山水神祇落座。

    因为皇帝陛下还没道场,已经在屋内落座的,就各聊各的,等到魏檗带着三位储君山神一起进入御书房,屋内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一来北岳地界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山君魏檗属于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再者如今整个浩然天下,谁不知道披云山跟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所以一些跟那个年轻隐官没什么交集的山水正神,就想着跟魏山君拉好关系,以后自家山头的庆典,不说邀请陈平安亲临典礼,让魏山君帮忙说个人情,得到一封陈平安的亲笔贺贴,总归是一种颜面有光的锦上添花。

    闲聊的内容,多是些山水趣闻和练气士的事迹。

    论一洲各类掌故之娴熟,还真没有谁能比他们更加知根知底。

    此外,就是五岳地界边境地界,以及一岳辖境内部的山神水神,相互之间时常有类似“借水”或是“引流”的举措,山水气数,文武气运,都有可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尽可能照顾到灵气稀薄和香火不盛的贫瘠之地,遇到大旱或是洪涝、地震等异变天灾,尤其是涉及练气士、山上仙府的一些灰色手段,诸多神灵在不僭越、不违例的本职框架之内,都可以与近邻们通个气,相互帮助,例如山神最怕有来龙没去脉,而练气士的道场开辟,若是不讲“江湖”道义,只顾着收拢天地灵气而不往外流转丝毫,这种仙府的建造,无异于在一尊山神的绵延身躯上打了个窟窿,又比如水神最怕那种什么千年难逢、百年一遇的大旱,长久经受大日曝晒,河床干涸,便如市井凡俗的那种肌肤龟裂,极为遭罪,一个不小心,祠庙内的水神金身,就会出现不可逆的裂纹。

    历史上,曾有宗门仙府与湖君关系交恶,闹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前者一不做二不休,就联手数国朝廷,干脆在大湖一系列水源河道的上游,直接筑造起座座堤坝,然后更换河道,短短数十年之内,导致那座大湖干涸见底,亿兆水族死亡殆尽,一尊湖君最终金身崩碎。不过这种两败俱伤的惨事,终究还是特例,更多神灵与练气士的关系,要么精诚合作,同舟共济,要么是被利益捆绑在一起,再不济,至少都能维持个表面和气。

    今天能够在此落座的诸位神灵,都是山上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虽说也分出了个各自心中有数的三六九等,但是任何一位山水神灵,只要等到议事结束,打道回府了,他们就都是各自辖境内的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管辖着数量堪称多如牛毛的一众江河正神、山神土地、河婆河伯和各级城隍。一般来说,山河地界辖境内,只要没有宗字头门派,这些高位神灵就更自在几分。

    等到魏檗进入御书房,屋内就不再聊南边桐叶洲的大渎开凿一事,至于夜游宴,更是故意绕开不提。

    谁不知道,早年魏山君曾经远游至北岳与中岳接壤处,跟山君晋青在各自家门口,大打出手了一场。

    不过这些年两位山君的关系倒是有所缓和,传闻是那位陈山主亲自出面帮他们撮合,不惜亲自走了一趟掣紫山。

    晋青问道:“阮供奉怎么没来?”

    作为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龙泉剑宗的上任宗主,阮邛照理说是不会缺席这场重要议事的。

    魏檗说道:“好像是刘宗主要摆酒。”

    在大骊御书房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练气士与山水正神,都不可心声言语。

    据说是国师崔瀺早年与一位大骊旧山君的提醒,后来就约定成俗了。

    晋青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你们披云山不得办一场夜游宴,庆祝庆祝?”

    怎么说龙泉剑宗都是北岳地界仅有的两座宗门之一,刘羡阳是陈平安的同乡挚友,陈平安又是你魏山君的好兄弟,可以办一场。

    魏檗懒得跟他废话。

    晋青问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一声‘灵泽’神君了?”

    魏檗说道:“我们这些自拟神号,文庙通不通过还两说。”

    晋青跷起二郎腿,轻轻拍了拍靴子,嗤笑道:“我们几个,是还很难说,唯独你魏山君,文庙那边会不批准?不给你面子就是不给陈山主面子,不给陈山主面子,就是不给文圣老爷面子,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谁不清楚,如今文庙真正管事的一把手,其实就是老秀才。

    魏檗微笑道:“回头我跟文圣转述一下晋山君这个道理。”

    大先生他们几个读书人,先前离开落魄山,好像目前还没有在其余山岳露面,极有可能,他们是在视察各地风土人情。

    晋青吃瘪不已,看着魏檗,想要确定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万一真传到文圣的耳朵里去,终究不美。

    蒙嵘打圆场道:“不管文庙通不通过我们的自拟神号,这次是要感谢魏山君的提醒,否则我们根本都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魏檗传信至其余山君府,说依循礼圣亲自定下的文庙上古旧例,各洲山君、大渎公侯可以自拟神号,不然谁敢想?

    在座山水神灵,谁不羡慕魏檗的山上人脉。一来北岳管辖着大骊王朝旧版图,披云山在山水官场的身份,有那么点类似京城府尹,故而与大骊宋氏天然亲近,再者披云山与落魄山是近邻,押中陈平安,意味着什么,一洲神灵、仙师们都心知肚明。

    有个不知谁率先提出的说法,将一座落魄山视为一个十四境修士即可。

    好像这个说法,越琢磨越有意思,余味深长呐。

    如太子是国之储副,五岳也各有储君之山,只是这些作为藩属的储君之山,往往与“正岳祖山”相距遥远。

    北岳披云山,拥有三座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那座,名为神谶山,山中有连绵巨石如鼓,自鸣隐隐如雷。此外还有陇山与鸟鼠山。

    中岳掣紫山,由连绵八峰组成,其中主峰名为封龙峰,被誉为宝瓶洲中部的万山之祖,此峰拥有一座能够被山海志记录在册的老君洞。次峰叠嶂峰,是晋青发迹之后,建造山神行宫的开府所在。

    储君之山有璞山和雨霖山。落魄山的卢白象和弟子元宝元来,前些年就在璞山落脚,卢白象与璞山正神一见如故,受邀担任供奉,因此被大骊礼部录档,卢白象等于有了半个山水官身。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璞山山神与落魄山就算有了一份山上香火情。

    东岳碛山,由大骊旧山君蒙珑升迁担任,拥有两座储君之山,分别是二酉山和拥有大小龙湫的雁荡山。

    西岳甘州山,邻近风雪庙,此山不高,故而在历史上一直不受当地朝廷重视,结果当年在国师崔瀺手上,直接晋升为一洲西岳。如今拥有两座储君之山,鹿角山和一座据传有上古真人埋藏宝符的鸾山,主峰竟然高过甘州山数倍,天气晴朗时分,巍然见于百里之外。

    唯独南岳梓桐山,只有一座储君之山,名为采芝山。

    等到范峻茂走入御书房的时候,屋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只是过了片刻,就继续热闹起来。

    这么一个微妙的停顿,就像是一种无声的礼敬,一种酒桌上的主动敬酒。

    那场战事,只说五岳,就数范峻茂的南岳出力最多,辖境内战事打得最狠最惨烈。

    所以同样是“小姑娘”,大渎淋漓侯杨花,不得人心,难免对她轻视几分,但是碰上一个金身几乎破碎殆尽又重塑完整的范峻茂,谁都不敢、也不合适怠慢。

    比如西岳山君佟文畅这种见谁都不打招呼的主儿,今天唯独见到了范峻茂,才愿意主动点头致意。

    不过范峻茂也只当没看见佟山君的示好,关键是佟文畅也不生气。约莫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范峻茂身边跟着采芝山神王眷,气度非凡。头戴帝王冠冕、紫衣象简的华贵装束,冠冕之上缀有一颗大如青梅的宝珠。

    怎么看都是王眷更像一岳山君,范峻茂更像是个山君府的神官侍女。

    如今宝瓶洲五岳,就只有范峻茂的南岳,脱离了大骊王朝的管辖。南岳本就是一座单凭人力堆土积山而成的特殊山岳,大战过后,就被彻底打没了。采芝山因为当年被妖族军帐改建为仙家渡口,得以逃过一劫。再加上大骊宋氏失去了对宝瓶洲南方的掌控,采芝山愈发显得地位超然,可谓一山之下,万山之上。

    范峻茂的座椅位置,刚好在魏檗对面,她侧身而坐,单手托腮,直愣愣望向魏檗,笑呵呵问道:“他今天怎么没来?”

    魏檗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轻轻拧转手腕,反问道:“他怎么来,用什么身份?”

    落魄山的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都不合适。

    你范峻茂都当山君了,怎么还是想一出是一出。

    范峻茂故作惊讶道:“不是有个小道消息,说他无意当大骊国师,但是有可能在你们大骊朝堂上边,会有个位置吗?”

    魏檗疑惑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

    范峻茂随口说道:“这种事情我上哪儿找源头。”

    虽然两位山君的闲聊,都用了个“他”。

    但是谁都心知肚明,是在说陈平安。

    等到范峻茂提及“国师”一语,屋内霎时间就安静下来,都希望两位山君多聊点关于陈平安的消息。

    范峻茂撇撇嘴,就此止住话头,她偏不让这些看热闹的家伙遂了愿。

    其实关于大骊国师空悬一事,今天在座神灵,各怀心思。

    若是崔瀺还在,那就什么都不用多想了,这头绣虎愿意当几年国师就当几年,或是崔瀺愿意让谁接任国师就是谁了。

    说句良心话,他们这些山水神灵,能有今天在文庙崭新金玉谱牒上边的高位,都是拜崔瀺所赐。

    大骊王朝没有国师绣虎,何来一国即一洲的格局?宝瓶洲没有大骊宋氏,估计下场不会比桐叶洲好到哪里去。

    可是话说回来,既然如今崔瀺再不是大骊国师,他又没有明确指点国师人选,那么屋内有些山水神灵,就会觉得大骊王朝没有国师更好,有些则是觉得有没有国师无所谓,反正谁都当不好,只要跟崔瀺一比,全都是个笑话,属于不自量力,甚至连同某个年轻剑仙在内,哪怕他身份再多,都没办法成为例外。

    最怕的那种情况,是大骊宋氏推上台一个眼高手低的新国师,本事不大,偏偏喜欢瞎折腾。

    如果说这些是出乎公心,那么还有些出于私心,就更不愿意大骊宋氏有个可以管东管西的新任国师了。

    故而内心希望大骊国师一直空着的山水神灵,还是占据了绝大多数。

    比如有人就很想知道范峻茂的某个态度。

    作为唯一脱离大骊宋氏约束的女子山君,她如何看待南岳地界众多仙府祖师堂门口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愿不愿意帮那些山上门派、山下诸国,与大骊宋氏讨要一个“公道”?

    今天来这里参加会议,会不会是范峻茂有了决断?

    门口那边,一位身穿朱红蟒服的司礼监掌印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马上就要到了,诸位可以起身相迎了。”

    几乎屋内所有山水神灵都陆陆续续站起身,屏气凝神,等着大骊皇帝的现身。

    结果就只有魏檗,范峻茂,佟文畅,依旧坐在原地,依旧没有动静。

    等到皇帝宋和走入御书房内,魏檗才缓缓起身,然后是范峻茂,最后才是腰别烟杆的佟文畅。

    宋和伸手虚按两下,“无须多礼,诸位请坐。”

    大骊朝廷这边,除了皇帝宋和,就只有礼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大人。

    兵部尚书是个身材干瘦的耄耋老人,手持拐杖,颤颤巍巍落座,坐下后,就双手拄拐开始眯眼打盹。

    这个叫沈沉的老人已经历经三朝,年轻那会儿,就开始辗转各部、九卿衙署之间,以性格执拗著称朝野,比如在他担任吏部侍郎那会儿,就曾扬言所有放着自家山崖书院不读、跑去观湖书院求学的士子,休想在我大骊朝堂立足。所有喜欢与卢氏王朝、大隋王朝等邻国官员诗词唱和的读书人,最好别当官,继续在文坛沽名钓誉随你们,只要当了官,就要小心你们的察计评语……

    不是那种撂狠话,沈沉说到做到。

    就因为沈沉的独断专行,连吏部尚书关老爷子的面子都不给,结果使得一座原本手握大权的吏部衙门,几乎每天都被京城和地方文人们骂得狗血淋头。

    结果国师崔瀺找他谈过一次心,双方不知聊了什么内容,反正沈沉当天就辞官了,有个无据可查的官场说法,那天在南薰坊衙署摔了官帽子在地上的沈侍郎,大骂一句去你妈-的……外乡佬崔瀺。

    但是这句话后边的那五个字,大骊官场后来有人言之凿凿说有,有人信誓旦旦说无。

    只是没过两年,沈沉就重新入朝为官,一个没摸过刀子的文官,却是担任兵部侍郎。

    礼部尚书赵端瑾,出身上柱国姓氏之一的天水赵氏。

    宋和笑道:“稍后的议事过程当中,佟山君自便就是了。”

    这个谐趣的开场白,让原本肃然凝重的氛围一下子缓和许多。

    佟文畅点点头,“不会客气。不过如果有谁不适应,我就去外边廊道抽旱烟好了。”

    范峻茂没好气道:“要抽就去外边抽,不然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模样装束都如老农一般的佟山君,一年到头都是这么皱着一张苦相老脸,从来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魏檗笑道:“开点窗户就好了。”

    范峻茂说道:“咱俩换位置,你来坐佟文畅身边,他每吞云吐雾一口,魏大山君就帮忙收一口,如何?”

    魏檗无奈道:“当我没说。”

    皇帝宋和面带笑意,对这类放到桌面上的插科打诨,还是很喜闻乐见的,最少不都是那种闷在肚里的路数。

    五位宝瓶洲山君正神,齐聚一堂,各具风流。中岳古气,东岳仙气,南岳英气,西岳侠气,北岳神气。

    宋和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先给诸位山君说个好消息,你们自拟的五岳神号,大骊礼部递交给文庙后,那边刚刚,准确说来就在昨天晚上,终于有了确切答复,文庙的公文上边,内容就一句话,‘已阅,无异议,可以颁布。’但是文字内容少,在上边签名花押的文庙圣贤却是很多,有礼圣,亚圣,文圣,还有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以及六位学宫祭酒、司业,等于他们都以书面形式同意此事了。”

    宋和拱手笑道:“寡人在此祝贺五位山君,皆是得偿所愿。”

    五位山君都起身与大骊皇帝还礼,他们当然还需要遥遥与中土文庙方向那边礼敬一番,各自以心声致谢几句。

    屋内都是此起彼伏的道贺声,等到五尊山君重新落座,宋和笑道:“确实可喜可贺,一桩解天荒的好事了。”

    五岳皆是自拟神号,关键是中土文庙那边竟然都通过了,无一驳回。

    其实大骊礼部这边也都感到很意外。

    只因为其中两个神号,礼部帮忙往中土文庙递交上去之前,都觉得极大可能会被驳回重拟。

    事实上,大骊朝廷也做好了需要与文庙反复沟通此事的心理准备,以及早早制定好了一旦被文庙驳回、大骊宋氏将如何说服山君们将自拟神号的“意思”给“减小”几分的具体策略。

    宋和为此专门召开了先后三场小朝会,就是全程商议如何帮助五岳通过神号一事。议事过程当中,不是没有人暗示皇帝陛下,如今我们大骊唯一能够在文庙那边说上话的,就只有那座落魄山了。不过也有人觉得虽然如今是文圣住持文庙议事,陈平安就算肯在这件事上帮着出力,会不会适得其反?

    毕竟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至今连个书院贤人的头衔都没有,这算不算是文庙那边的某种……表态?

    晋青开口问道:“陛下,五个神号,都通过了?”

    宋和微笑道:“都通过了,五位山君只管放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寡人可不敢在这种事上谎报军情。”

    范峻茂伸出手心,揉着下巴,不说魏檗的灵泽,只说自己的那个神号,意思那么大,这都能通过?

    她可是选好了五六个备选神号,就等着文庙驳回、大骊礼部再让她重拟个两三次了。

    如此一来,反而让她有些为难,毕竟这次赶远路,答应参加大骊京城议事,是有点砸场子嫌疑的。

    宋和沉声说道:“东岳蒙山君的神号‘英灵’,南岳范山君的‘翠微’,中岳晋山君的‘明烛’,西岳佟山君的‘大纛’,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只等封正典礼举行,就会浩然九洲皆知。”

    皇帝陛下此话一出。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却暗流涌动。

    东岳碛山蒙嵘的神号,竟然是“英灵”?!文庙竟然也都点头了?

    至于晋青的“明烛”,是不是缅怀旧朱荧王朝的痕迹过于明显了,你们大骊宋氏也都无所谓?

    相比之下,佟文畅的“大纛”神号,倒是相对正常几分。

    范峻茂的“翠微”,寓意“天下青山”,岂不是比起蒙嵘的“英灵”,是不是意思更大几分?中土五岳有此神号,都绰绰有余!

    魏檗不是说好了拟定神号“灵泽”吗?怎么又变回“夜游”了?!

    不愧是五岳山君,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敢想敢做,让旁观者一言难尽。

    先前宋和在来时路上,手里攥着一把山上秘制的竹简,皇帝每看过一枚竹简所写内容的二三事,就交给身边的蟒服宦官。召集议事之前,大骊礼部就已经通知诸多山水神灵,此次入京,他们可以事先与朝廷这边打声招呼,准备好一枚竹简,简明扼要写上想要与陛下商议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内容最好不超过百字。宋和早就看过这些竹简,只是早朝退朝之后,还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浏览一遍,免得有所遗漏。

    结果最后就只有佟山君回了大骊礼部一句,无事可议。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简上提议铁符江水神,由郓州境内龙宫遗址的剑仙白登补缺神位。

    大渎淋漓伯曹溶,则有关于新任钱塘长的建议人选。但是在这件事上,长春侯杨花明显有不同的意见,双方举荐人选不同。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皇帝陛下感到有些头疼的,还是那位南岳女子山君,她在竹简上,只提及一事,说南岳地界,许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门都希望大骊朝廷这边考虑考虑,能否撤掉某些祖师堂门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只是部分。

    当时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简,都是准备今天拿到御书房公开讨论的。

    不苛求范峻茂能够与大骊朝廷同一阵营了,只希望范峻茂能够看在自拟神号通过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给五岳山君报喜之后,皇帝陛下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岳辖境那条铁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选。

    礼部尚书赵端瑾便站起身,与众多山水神灵通报那个白登的大道根脚、身世履历。

    等到赵端瑾叙述完毕,佟文畅摘下腰间旱烟,率先说道:“陛下,白登当铁符江水神这件事,我没有意见。”

    宋和笑着递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畅走出御书房后,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简,转头望向魏檗,片刻之后,魏檗轻轻点头。

    御书房内,有一张椅子,始终空着。

    如蒙嵘这样的大骊本土山神,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着一个粗布麻衣光着脚的老人,悠然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忙里偷闲,不过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岁月里的五岳,其中西岳职掌五金之铸造冶炼,还管着羽禽飞鸟之属。

    当年在国师崔瀺手上,宝瓶洲新五岳,大体上也是这么个职责分属,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但是佟文畅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够脱颖而出,直接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山头,升任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岳,众说纷纭。

    有猜测佟文畅是入了国师崔瀺的法眼,也有说是因为甘州山与崔氏关系好,总之都绕不过一个“崔”字。

    佟文畅突然瞧见了一双布鞋,视线偏移,抬起头,瞧见一个青衫长褂的男人。

    此人身边还带着三个扈从模样的男女,双鬓微霜的儒衫男子,黄帽青年,貂帽少女。

    陈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畅点头道:“陈山主。”

    再看了眼陈平安身边几人,佟文畅用了两个称呼,“姜宗主,喜烛仙师。”

    至于那个少女模样的练气士,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

    小陌作揖道:“见过佟山君。”

    谢狗无动于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号崩了真君。”

    佟文畅根本不搭这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上次陈山主到了甘州山,怎么不顺便多聊几句?桐叶洲那边大渎开凿,是很务实的事,至少能活人数十万。”

    是说上次年轻隐官,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道友,梦中神游数洲山河,与山水神灵借取一炷香。

    在宝瓶洲这边,佟文畅的甘州山,还有蒙嵘的碛山,陈平安都是吃了闭门羹的。

    最终就是未能凑齐一洲五岳山君齐点头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当时魏檗想要帮着陈平安往其余四岳书信一封,不过陈平安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确实,既然是强求不来的事情,就不浪费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岳掣紫山和南岳范峻茂那边,都很顺利。之后陈平安与青同一起拜访过东岳西岳,蒙嵘因为是大骊旧山君出身,所以在陈平安那边算是婉拒,临了还是说了句客气话,很抱歉让陈隐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畅的言语,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觉得桐叶洲就是一滩烂泥,他佟文畅会将一炷香插在烂泥中?岂会愿意礼敬那么个人心稀烂的桐叶洲?凭什么帮着他们增添一丝一毫的山水气运?

    都在意料之中,陈平安也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畅今天的意思也很简单,要让我礼敬桐叶洲,没门。但是如果你当时就说后续要开凿大渎,活人无数,比什么虚头巴脑的都要更加务实,当时他佟文畅就答应此事了。

    陈平安笑道:“一来开凿大渎,当时只是有个很粗略的设想,空口白话的,不好拿出来说事。再者我还没穷到那个份上。”

    典型的硬话软说,还是给这位佟山君留了面子。

    佟文畅点点头,“能不求人就别求人。”

    话可以少说,但是一个人的膝盖要硬,腰杆要直,要说遇事低个头,其实没什么,讨生活过日子,谁还没点难处。

    可以亏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别亏待自己的良心。佟文畅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趋炎附势和低三下四的场景了,尤其是读书人的那种谄媚,相互捧场,最为腻歪,难道读书就为酒桌上、官场上与人拍马屁?吃圣贤书拉臭屎么。亏得那些当官的、或是山上当神仙的,就吃那一套,听了还挺高兴。

    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书房后,刚刚从袖中摸出一杆旱烟,瞧见了廊道这边的光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们这些山神老爷,山中岁月悠悠,就都会有些个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贵书籍、古董字画,建造书斋,请文豪撰写序跋,故而许多山神水仙府内的秘藏字画,可以动辄长达数丈甚至是数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国各朝各代的钱币雕母,也有倾心于盆栽的,至于搜集各种铭文的小暑钱,几乎是山水神灵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与佟文畅都喜欢抽旱烟,有事没事就喜欢来上几口,与解乏无关,纯粹习惯使然。

    不过傅山神远远不如佟山君那么瘾大就是了,但是今天这类议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当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畅开了个好头,傅德充乐得有机会出来透口气。

    在大骊京城之内,山水神灵都会刻意收敛神通,旁边就有钦天监盯着呢。

    陈平安主动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还礼道:“陈山主。”

    佟文畅敲了敲烟杆,站起身,返回御书房继续旁听。

    傅德充还没胆子独自一人蹲外边抽旱烟,恰好陈平安好像也要去御书房那边,就跟着一起了。

    走在楼内那条并不宽阔的廊道中,佟文畅走在最前边,跨过门槛,走入御书房。

    傅德充犹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脚步,抢先走入御书房。

    屋内,佟文畅走到椅子那边,却没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头弯腰道:“陛下,陈山主到了。”

    几乎与此同时,就有秉笔太监亲自搬来了一条椅子。

    小陌和谢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内。

    毕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记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声笑道:“我们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适跟着公子去里边落座。”

    谢狗靠着廊道墙壁,气呼呼道:“回头我就跟山主讨要一个次席供奉当当,小陌,你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小陌点头道:“成不成,不作保证,但是在公子那边帮你说几句话,不是问题。”

    不这么说,小陌都担心屋内没椅子可坐的谢狗,会直接跑带屋顶上边坐着。

    谢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动接过那张椅子,随便放在门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屋内,皇帝陛下已经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书睁开眼,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礼部尚书赵端瑾起身,屏气凝神,神色肃穆。

    北岳魏檗,中岳晋青最早跟着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渎长春侯杨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着起身。

    范峻茂神色古怪,她视线游移不定,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跑路。

    满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只手掌,指向某张椅子,朗声道:“陈先生,请落座。”

    那是御书房内唯一一张看上去好像没有“摆正”的椅子。

    陈平安走到那张椅子旁边,转过身,双手轻轻拎起青衫袍子些许,缓缓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后一屋子山水神灵整齐落座,落针可闻。

    一些个本来以为就算陈平安肯揽事、也不会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亲眼见到那一袭青衫之后,在这一刻,都觉得好像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打赢了那场战事之后,只因为不曾亲历战场,都会觉得一头蛮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样。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范峻茂满脸无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经说了,我就是帮忙捎个话。

    陈平安问道:“议事到哪里了?”

    宋和笑道:“方才范山君正说到齐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幽幽叹息一声,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着好消息不好吗?

    陈平安微笑道:“劳烦范山君,马上列一份名单给我。”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单子列出来之后。”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摩挲着椅把手,“沈尚书,赵尚书,对照着名单,我大骊就以兵部跟礼部的名义,共同发一道公文,让他们来大骊京城一趟,复国和立国的,老仙府和新门派,各自都派个人过来聊聊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礼部尚书赵端瑾按照某个老规矩,不必起身议事,抱拳而已,就当是无异议了。

    兵部老尚书沈沉,笑呵呵开口问道:“本官是不是听错了,真要在礼部之外加个凑数的衙门,不该也是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名义发放国书吗?”

    陈平安笑道:“鸿胪寺联名撰写国书,不符合朝廷礼制,所以只负责后续的接待。”

    将鸿胪寺换成一国兵部,就合乎礼制了?

    范峻茂一时无言。既后悔自己竟然答应帮那些家伙与大骊朝廷聊这个,又恼火陈平安的气势凌人,根本就是半点不念朋友情义嘛,陈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陈国师,那我们兵部就没有任何异议了。”